第七百五十章 纸鸢(1/2)
鹅毛大雪漫天飞舞,城墙上如白毡铺地,一片缟素气息。
苏光复被人抬回房里躺下,脸色一片蜡黄。苏暮然快手快脚使人支着火盆,又忙着去传军医。童大海、黄捷等军中将领连同几位千禧教的头目都聚拢在苏光复床榻四周,忧心忡忡地盯着昏迷不醒的他。
苏暮寒本是随着众人走至门口,瞅着那一大屋子人焦急惶然的样子,他略略踟蹰了片刻,终于过门不入,而是径直回了自己房里。
不大的墙壁上挂满了各色风筝,全是苏暮寒这些日子所制。
大敌当前,他却借着扎制风筝略做消遣,已然引得军中诸人不满,只碍于他的身份不敢轻易发难。
苏暮寒目光掠过墙上那些五色斑斓的风筝,悄然将手伸到床榻下最隐蔽的地方,一只丈余长的木盒里装着他如今最后的希望。
打开盒子,里头是一只折成三叠的雄鹰风筝。用了防雨雪的厚黄油布做面,粗壮坚硬的竹节做骨,与墙上那些莺莺燕燕迥然不同。
苏暮寒慎重地抚摸着这只硕大的风筝,又将它仔细收到床下,他认真测算着已然算过无数次的数据,不允许这风筝出现一丝一毫的差池。
临近晚膳时,有士兵来向苏暮寒禀报,道是苏光复已然苏醒,如今请他过去。
外头呵气成冰,苏暮寒搓了搓手,披了件墨黑的大氅,顶着风雪往苏光复房中走去。进了院子,正与从里头出来的苏暮然打个照面,苏暮然眸色冰冷,狠狠地剜了苏暮寒一眼,似是责怪他方才的薄情。
苏暮寒不以为意,只是默默侧身,与苏暮然擦肩而过,微微掀起了苏光复房门前厚厚的棉帘子。
房内只有苏光复一人倚着青绸素面的迎枕半卧半坐,一旁的炕桌上搁着药碗,里头还残留着深褐色的药汁。
苏暮寒打眼瞧去,见苏光复神色憔悴,嘴唇毫无一丝血色,脸色苍白到几近透明。他心间一阵悲哀,抿了抿嘴唇,什么话都没有说,只静静立在房中。
苏光复指指一旁的太师椅,示意苏暮寒落坐。刚刚翕动着嘴唇唤了句暮寒,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一口暗红的鲜血喷在床头的漱盂里,苏光复大口大口喘着气,空气中弥漫了淡淡的腥咸。
苏暮寒目无表情地瞧着,心间却是一阵一阵刺疼,他拿一旁的茶壶倒了碗水,漠然递到苏光复手上。
苏光复颤抖着捧住茶碗,将茶水一口饮尽,又喘息了半晌,这才平静地说道:“主子,光复时日无多,有些话想与你聊一聊。你大约已经猜到,老主子真是属下派人射杀。光复不敢祈求主子原谅,只能诚实地告诉主子,若一切可以重来,光复依然别无选择。”
笼在黑色大氅里的双手微微颤抖,苏暮寒眸色漠然,身体站立笔直如松。纵然内心翻江倒海,瞧着却是一片平静。
面对苏光复的坦白,苏暮寒只是微微点头:“先父阻挠复周大计,以光复先生这样的忠烈,自然会将他除之后快,这点我毫不怀疑。”
苏光复惨然而笑,嘴角还残留着一丝血迹,更添病骨支离:“主子,如今我们这些人已是穷途末路,咱们就要分道扬镳了吧?”
苏暮寒也不否认,只静静注视着苏光复:“先生要将我拦下来不成?”
不过个把月的光景,苏光复本是花白的须发已然全被霜雪染成银丝,整个人骤然间老了几十岁。他佝偻着身子咳嗽了一声,脸上浮起悲喜莫辨的神情。
“大难临头各自飞,说得一点不错。人心不在,强留又有何用?主子想去便去吧。我这一生,终归是光阴虚掷,匡复大周再也无望。”
苏光复孑然一身,从不要自己为儿女私情所累,这一生都用在匡复大周上头,到头来却成了镜花水月。心上的打击比身上更重,已然摧毁了他活下去的勇气。
烛火昏黄,映着苏暮寒平静如水的脸庞,他低低笑道:“先生这一生都为大周而活,暮寒佩服之余倍感悲壮。奈何天不从人愿,这些年千禧教便似是飞蛾扑火。实不相瞒,我如今才对先父有了新的认识。他并非不想取这祖宗留下的天下,而是不想做无畏的牺牲,更不想陷天下黎民于水火之中。”
提及苏睿,苏光复目含深情,充满深深的缅怀:“不管你信不信,我与你父亲曾是极要好的兄弟。诛杀他的命令颁下,无异于从我的心头剜肉。你随了你的父亲,纵然有些野心,却还是太过仁厚。”
苏光复强撑着一口气,将深邃的目光转身城门的方向:“你明知大战在际,城内又是缺衣少粮,早便知晓要靠杀马续命,才提前要乌金携墨离遁去。连一匹马的生命都要顾及,又如何狠得下心来亲手诛杀你的亲人?不管我承认与否,这场战争未及开锣,便败局已定。”
苏光复字字猜得极准,苏暮寒也不掩饰,他深深向苏光复一揖,似要还尽他的恩情:“先生睿智,暮寒的确已然后悔。如今别无所求,唯愿平安离开,守着墨离与乌金终老,自此远遁红尘,再不问世事一步。”
喉头一抹腥咸的感觉上涌,苏光复拼力将那口血咽下,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咱们将话说开,自此便一拍两散。但愿主子的纸鸢够高,能助您飞越城墙,再飞越西霞的重重包围,能与乌金和墨离重逢。”
竟然连苏暮寒制作风筝的意图也拿捏得极准,苏暮寒绝世的容颜上此时才显出一丝萧瑟:“先生果然聪慧,暮寒的心思从来瞒不过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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