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2/2)
在顺流直下的轻舟上,雪的原野,翻滚着光的波浪。狗的叫声,带着青铜的声音。墨水河上,也有一座石桥,桥桩是松木的,是木头支撑的石桥。桥上,站着沙梁子村的妇女主任高长缨,她留着二刀毛,头上别一个塑料蝴蝶发卡,翻唇,露着紫红的牙床。她有一张桔子皮一样毛孔粗大的大红脸,下巴上长着胡子。她用热辣辣的目光盯着我看。我知道她现在守寡,她的丈夫被坦克轧成了肉饼。小桥摇摇晃晃,桥面的条石“咯得咯得”响。我过了石桥,回头看到,雪原上留下了一行行的脚印。还有那么多的人吃力地住这边走。我看到了母亲和大姐,还有我们家的孩子,还有我的羊。母亲忘没忘给它戴上奶罩呢?如果忘了,它就要吃苦了,积雪没人膝,它的奶头一定要趟着雪走了,从我家到高地,近十里路程,它如何受得了呢?
轿夫兄弟抬着我爬上高地,早到的人们,都用抖擞的目光欢迎我。男人、女人、孩子,都紧紧地闭着嘴,能说话硬不说话。大人脸上的神情是庄严,孩子们脸上的神情是恶作剧。
在门圣武老道引导下,轿夫兄弟把我抬到高地中央一个四方形的、用土坯垒成的平台上。平台上摆着两条长板凳,板凳前放着一个香炉,炉里插着三柱香。他们把抬斗放在板凳上,让我悬空而坐。无声的寒冷像黑猫一样咬我的脚趾,像白猫一样咬我的耳朵。燃烧线香的声音,听起来像蚯蚓的鸣叫,一截截弯曲的香灰折落在香炉中,发出房屋被烧塌时的轰鸣。香烟的味道像毛毛虫一样从左边鼻孔爬进去,从右边的鼻孔爬出来。平台下有一个青铜的化纸炉,门老道在化纸炉里烧化了一陌纸钱。火焰像金蝴蝶,拍打着沾着金粉末的翅膀;纸灰像黑蝴蝶,轻飘飘地飞起来,飞累了便落在白雪上,很快便死了。门老道跪拜了“雪公子”的圣坛,便用目光命令王氏兄弟,让他们把我抬起来。门老道交给我一根木棍,棍上缠着金纸。棍头上,套着一个锡箔碾成的碗儿,这是“雪公子”的权杖。我挥动这根脆弱的木棍,顷刻间就会大雪飞扬吗?选定我做“雪公子”后,门老道便告诉过我,“雪集”的创始人,是他的师父陈老道。陈老道受太上老君的嘱托创始“雪集”,功德圆满,已羽化成仙。成了仙后,住在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上,吃松子,喝泉水,从松树飞到柏树,从柏树飞进山洞。门老道详细向我讲解过“雪公子”的任务。第一步坐坛受祭——刚刚结束——,第二步巡视雪集,正在进行中。
这是“雪公子”最神气的时刻,十几个穿黑红号衣的男人,手里什么也没拿,但却摆出举着喇叭、唢呐、大号、铜锣的样子。鼓嘟着腮帮子,仿佛在卖力地吹奏。那敲大锣的,左臂举得与肩膀同高,右手表现成紧攥锣棰状,每走三步就敲一下,好像真有锣声咣咣,并嗡嗡地传向远方。王氏兄弟双腿像弹簧,颤颤悠悠。“雪集”上的百姓,都暂停无声交易,直腰、瞪眼、垂手而立,看“雪公子”游行。那些熟悉的脸和不熟悉的脸,被白雪映衬得颜色浓重,红得如重枣,黑得如煤球,黄得似蜂蜡,绿得如韭菜。我把手中的权杖,对着人群挥舞。人群顿时骚乱不安,下垂的手都挥动起来,嘴巴张开做呐喊状,但谁也不敢、也不愿喊出声来。门老道交给我的神圣职责之一就是,有胆敢出声者,就用权杖头上的锡碗儿,罩住他或是她的嘴巴,然后往外一拔,就能把那人的舌头拔出来。
在做着无声呐喊的人群里,我发现了母亲、大姐和八姐。还有沙枣花、司马粮之流。我的羊不但戴上了乳罩,而且还戴上了口罩。口罩用一块白布缝成,呈圆锥状,套住了它的嘴巴,有一根白带子,套到它的耳朵后边。“雪公子”家不但人遵守不出声的规定,连羊也不例外。我对着亲人挥动权杖,她们举起胳膊,向我致意。鬼精灵司马粮,把双手拢成筒状,放在两只眼睛上,摹仿着望远镜望我。沙枣花脸色鲜艳,像深海里的一条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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