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1/2)
白灵回到城里的第二天,就向黄先生汇报滋水之行的情况。这是她受命去滋水时就跟黄先生约定了的,地点仍然是二姑父的皮货铺子。白灵上完课没有吃午饭就走出了豆腐巷,在二姑家所在的巷口一家泡馍馆门前如期而遇黄先生,两人就走进皮货铺子。白灵对姑父喊:“姑父,我又给你拉来一个买主。”皮匠见到买主像见到财神爷一样虔诚地咧嘴笑起来,妻侄女虽然至今未能攀上高枝光耀皮货铺子,但隔三错五不断给他拉来买主也算不错,于是就认真地征询买主对鞋的式样、皮子颜色的选择,然后就量脚的长短宽窄和肥瘦。白灵在一旁嗔声叮咛:“这位先生是个细活人,穿衣穿鞋讲究得很,姑父,你得做细法点儿。”随后就领着黄先生坐到里屋里,把自己到滋水得到的关于三十六军的情报详细地汇报给他。黄先生说:“按你姑父说的取鞋的日子再见面。”
白灵赶后晌上课又回到豆腐巷小学校,心里平静得像一泓秋水,那是圆满完成一项重大而又神秘的工作之后的心理报偿。这种情绪仅仅保持了一个后晌,当叽叽喳喳纷纷攘攘的学生放学离校之后,她在自己的房子里坐下来就又躁动不安起来。一种孤寂,一种压抑,一种渴盼,一种恨怒交织着心境,使她无法平心静气批阅学生们的作业,甚至怀疑自己不适宜做这种极端严密的工作。她至今也不能估计出这座古城里究竟有多少人和她一样在为着那个崇高的目的秘密地战斗着,她仅仅只认识鹿兆鹏和黄先生;她同样估计不来有多少同志被当局抓去了,古城的枯井里填进去多少同志的尸体。“我碍着大姑父的面不好出手!”白灵仿佛又听见哥哥孝文职业性的习惯用语——出手,这无疑是一个绝妙的用语。一旦他出手,就宣告了一个活蹦蹦的人的死期,就给古城的枯井增加一个装着革命者的麻袋。孝文说着出手时那种顺溜的语气就像二姑父说着自己皮鞋时的得意,也像教员走上讲坛让学生打开课本一样自然。白灵真后悔没有抽他一个嘴巴,好让他记住再不许当着她的面说什么出手不出手的用语,更不许他用那样顺溜自然的语调显示出手与未能出手的得意和遗憾。整个国家正在变成一架越来越完备也越来越强大的杀人机器,几百万军队和难以估计的宪兵警察以及特务,首要的任务不是对付已经占领华北的日本侵略军而是剿杀**,连滋水这样的小县城也建立起来专门对付**的保安大队,培训出来像孝文这样的不说杀也不说抓,而习惯说出手的职业性地方军人。鹰鹞在空中瞅中地面小鸡箭一般飞扑下来的时候,称为出爪,狼在黑暗里跃向行人时称作出牙,作为保安队员的孝文在从裤兜里掏出手枪射击鹿兆鹏时便自称为出手!出爪出牙和出手不过是一字之差,其结局却是相同的,就是把久久寻找的猎物一下子抓到爪心,或咬进嘴里,或撕碎啄了噬了,或撂进枯井去。
白灵简直忍受不了夜的静寂,在门与床铺之间的脚地上踱步,心如焚烧似的急于见到鹿兆鹏。半年之久了!啰嗦巷最后一面,他竟去了红三十六军。全军覆没之后,他又逃潜到白鹿原上,在孝文未能及时出手时,他侥幸地逃脱了。他现在仍潜在原上。她想见他,不仅是想看他半年以后是黑了瘦了伤愈了,而且有一种揪心的逼近着的亲情在挠抓她的心。她已经意识到一个重大的心理变化,从昨天到今天的两天时间里,鹿兆海在她心目中急遽地暗淡下去,而他的哥哥鹿兆鹏却急遽地在她心里充溢起来……“我要做一个真正的军人推进国民革命!”兆海的理想和抱负曾经唤起她的毫无保留的赞同,可是,当当初那种国民革命变得不再是驱逐封建军阀而是屠杀人民的时候,鹿兆海的抱负和志向就令她不仅是惋惜了。鹿兆鹏在那架巨大的杀人机器里侥幸逃脱,她在孝文职业习惯的语气里才明朗地感觉到自己与那个人不可分割地粘结在一起。她根本无法预测,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鹿兆鹏呢?
这种情绪有增无减继续了三四天,而且形成一种规律性的循环,白天她和学生们在一起,学生们的天真不断地冲淡或者截断她的思虑;一到晚上,那种情绪便像潮汐一样覆盖过来,难以成眠。第四天后晌刚下课,门口传达室校工周老头交是一位姓黄的先生捎来的。白灵扫瞄一眼是一本《古文观止》,便走回自己的房子,当即坐下翻着一层牛皮纸护面,护面里用铅笔写着一行字:
我今晚得提前取回皮鞋。
白灵放晚学后就回到二姑家等候黄先生。她急不可待地出出进进于里屋和柜房之间,最后索性坐在二姑父旁边聊起家常。白灵说:“姑父,你现在不必从早到晚刀子剪子锥子不离手地干啦!”二姑父做出莫可奈何的得意口气说:“嗨呀,没法子喀!那些熟人来定货,非得要我亲手做的嘛!”二姑父又一次叙述了老皮匠去世时留给他的遗训,即使皮货铺子发得家产万贯,也要他每月至少亲手做一双皮鞋。二姑父平和地笑着说:“闹到这阵儿我还没发起来,还敢撂下刀子剪子锥子?”这当儿,白灵瞅见黄先生戴着一顶礼帽走进来。
黄先生进门来就对二姑父说:“我要去上海办公务,鞋子得提前取。”二姑父问:“还得几天走?”黄先生说:“后日。”二姑父说:“来不及,根本来不及。”黄先生说:“这咋办?上海那鬼地方以衣帽取人,我可要丢人现眼了。”二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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