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2(1/3)
鹿子霖被释放出狱回到白鹿村。他走过村巷时没有遇见一个族人乡党,径直走到自家屋院门前时,几乎认不出来了。那座漂亮的在白鹿村独一无二的门楼没有了,从白孝文手里买下来从白嘉轩房址上拆迁搬来的门房也没有了,作为门楼门墩的两个青石雕刻的狮子歪倒在厦屋的山墙根下,拆除房屋的地址上冒出来的椿树苗子已经窜过围墙了。鹿子霖垂手驻足站在打碎的瓦片和残断的苇箔地上,想到了从白嘉轩家拆除房屋的情景。女人鹿贺氏从上房里屋出来,走到台阶上瞅见了站在废墟上的男人,颠着一双小脚跑出二门时几乎栽倒,重新站稳之后就说:“他爸,你甭难受,门楼门房是我为救你卖的。”鹿子霖朗声说:“你卖得对,卖得好!这房嘛,不就是买来卖去的一码小事喀!”
“你不记得朱先生说的一句话了?‘房是招牌地是累,攒下银钱是催命鬼!’咱而今没招牌没累也没催命鬼了,只要你浑浑全全回来就好。”鹿贺氏一边倒茶递烟,一边给男人解心宽。鹿子霖在家主事的那么些年月里,这个家庭的内务和外事都不容她添言,她的职能只是抚养两个儿子。兆鹏和兆海小小年纪被丈夫送到远离家屋的白鹿书院去念书,她就于惶寂中跪倒在佛龛面前了,早晚一炉香。后来她的兴致又集中到赶庙会上,方圆几十里内的大寺小庙的会日她都记得准确无误,不论刮风下雨都要把一份香蜡纸表送到各路神主面前。她起初不过是出于自己的兴趣,不无逛热闹寻开心的成分,后来就变成一种迫切的心理需要而十分虔诚了。她默默地跪倒在佛爷观音菩萨药王爷关帝爷马王爷面前,祈祷各路神主护佑两个时刻都处在生死交界处的儿子……鹿子霖被押监,须得她自作主张的时候,鹿贺氏表现出了一般男人也少有的果决和干练,她不与任何亲戚朋友商量,就把老阿公和鹿子霖藏在牛槽底下墙壁夹缝和香椿树根下的黄货白货挖掏出来,把拭净了绿斑的银元和依然黄亮的金条送给那些掐着丈夫生死八字的人,她不仅没有唉声叹气痛心疾首,反而独自开心说:“我说嘛,把这些东西老藏着还不跟砖头瓦碴一样?而今倒派着用场了。”她接着卖牲畜卖田地,又卖了门楼和门房,辞退了长工刘谋儿,把所有钱财一次又一次间接或直接送给法院法官,县府的县长以及狱卒,只有送给县党部书记岳维山的一块金砖反弹了回来。只要鹿子霖一天还蹲在县监狱的黑屋子里,她就准备把这份家产卖光踢净,直到连一根蒿草棒子也不剩的地步。“我只要人。”她的主意既坚定又单纯,丝毫也不瞻前顾后左顾右盼,尽管这个男人有过最令女人妒恨的fēng_liú勾当,但这个家庭里不能没有鹿子霖。她的小儿子已经战死,大儿子寻不见踪影,要是再没有鹿子霖,她还有什么活头儿?无论在白鹿村乃至整个白鹿原上,她相信鹿子霖的半拉屁股比她的整个脸面还要顶用。她像往昔里四处求神拜佛一样,终于感动了民国政府的诸路神主,救回了男人鹿子霖。四处奔走搭救男人的社交活动开阔了她的眼界,也改变了她的气性,她甚至使鹿子霖吃惊地说:“整个滋水县凡我求拜过的神神儿,只有岳书记是一尊吃素不吃荤的真神。”
鹿子霖对于妻子的解释不感惊奇,淡淡地问:“你把门房和门楼卖给谁家了?”鹿贺氏说:“反正是卖,卖给谁家都一样。”鹿子霖说:“那倒是。我不过想知道谁买了我的房就是了。”鹿贺氏说:“还能有谁买得起?白家孝文在保安团干阔了,正好……”鹿子霖听了不仅不恼,反而嗤的一声笑了:“我说嘛,这房子买来卖去搬来了又给拆走了……就那一码子事喀!”他想起当初从白家宅基上拆房的壮举,又觉得可笑了,对于白家重新把这幢房子迁回而现显的报复意味也觉得可笑了。“不就是迁来搬去那一码子事喀!”鹿子霖在监狱蹲了两年多,对一切国事家事的兴头儿都丧失殆尽了。两个儿子一个死了,一个飞了,连一个后人也没有了,纵有万贯家财又有何益?如果自己闷死在这长年不见天日的号子里,鹿家当即就彻底倒灶了。他对妻子说:“你还留下二亩地没有?”鹿贺氏说:“就留下水车井那块地没卖,我不忍心卖了你安的水车。”鹿子霖的心猛地跳弹起来:“噢哟,好好好!留下这几亩水地够你我吃一碗饭就成喀!”
到天黑时,开始有本族本村的族人乡党来看望鹿子霖。他们多是一些年长的老者,零零散散地走来问一声安,接着便悲戚地诉说起抓丁派捐的苦楚,大声咒骂本保继任的保长、本联的联保主任以至蒋委员长全是一杆子不通人性的畜生;比对起来,鹿子霖当乡约和后来当保长的那些年月真是太好了。鹿子霖得悉了自己离开白鹿村以后的重大变化,也得到了一些心理安慰。这种乡亲情谊的看望持续了三天,包括鹿家在原上的新老亲戚也都相继来看望过了,鹿子霖已经不耐烦一次再一次向他们复述自己的冤情。到第三天晚上,白嘉轩拄着拐杖来了,他进门就扔掉拐杖抱起双拳:“子霖兄弟,我向你赔情谢罪,不该乘人之危买房拆房。”鹿子霖仍然淡漠地笑笑:“世上的房子就是我搬来你再迁去那一码小事喀!”鹿贺氏说:“哥呀,你快坐下。卖房的事是我寻你要卖,不是你寻我要买嘛!你买了房,我得了钱才救下人来,我该感你的恩哩!”白嘉轩坐下来说:“按我的法程
第1页完,继续看下一页